--登於2014年10月20日/星期一 自由副刊

 



  我的好友狄區的外公過世了。死在花園裡。在他斷氣之前,他們相信,他是在試圖移植一株茄子樹。他們將那株茄子樹上唯一結的一只茄子安置於他交握的、布滿皺紋的大手上,棺木中,據狄區說,那只微彎的茄子讓外公的整具屍身看起來彷彿是在極力地憋笑,憋到嘴唇都發紫了。狄區還說,這不能怪我的外公,他本來就是個喜歡嘲弄萬事萬物的人,漫長的他的一生,他只學會過這個愛的方式。

  酒吧裡,我們輪流編造些死前所行的最後一事來取樂對方。例如,假設說狄區的外公臨死前不是在移植茄子,而是在餵驢呢?狄區說:那我們就在棺木裡擺個石磨。那麼,我再問:假若你的外公臨死前是在拉屎呢?假如他死在馬桶上呢?狄區擰著眉細細地思慮,最後回答:不可能的,聽我的外婆說,他已經便祕了很久的一段時日。

  狄區的外公曾經這樣憂惑地詢問過狄區的外婆:如果我都不拉大便,那我吃的那些東西到底都去了哪裡?那些野莓派、兔肉、薯泥、啤酒?那些火雞、南瓜濃湯、橄欖麵包、烤豆,都去了哪裡?久而久之,狄區的外公開始對自己的胃,產生了一股接近宗教情懷般的崇敬,他經常鎮日地陷入靠窗的搖椅上,叼著菸斗,像個孤獨的人坐在海邊那樣子地輕撫自己的肚皮,尋索超越於這個世間的靜肅與傾聽。都去了哪裡呢?狄區的外婆模仿著她的丈夫的喃喃自語。

  那間酒吧的名字叫嘎拉布。那個夜晚我與狄區喝得爛醉。我們攙扶著對方的腰,擠入洗手間,我吐出了小時候養的甲蟲,他則吐出了夏令營贈送的游擊手手套。

  時間就這麼樣過去。

  後來狄區自殺了,但卻沒有死。我去市立醫院探望他,他套著一襲藍色的罩衫,毛茸茸的腿岔出下襬,無聊地擱在床的隔板上晃。我對他說,你可真笨,連自殺都不會。他說,我盡力了,我吞了好多藥丸,醫生後來給我看那些藥丸,都糊成一團了,聞起來很臭。狄區說:奇怪的是,我覺得那些藥丸還在我的身體裡面。

  狄區給我看他的外婆留給他的一本本子,是狄區的外公的本子。本子裡畫了素描,密密麻麻的炭筆線條壓出羞赧無光,宛若海底的世界,只有少數的留白處描繪了各式各樣出於幻想的食物生活之姿態,例如織毛線衣的千層麵,堆雪人的西班牙牛肉丸,打拳擊的兩顆馬鈴薯。狄區說,這是一份愛的證據,你能明白嗎?他比我們都要深情,他以有限的想像力,支撐了一處他既無以觸知,亦從不餽予他回報的世界,那闃黑世界中的種種歡樂與憂愁,都與他無關,這才是最令我難過的事情。

  狄區最後說:我們這些拉屎的人,真的很可恥。







來源:http://news.ltn.com.tw/news/supplement/paper/82293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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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霽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